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孙卓归家一年,孙海洋:终于真正解脱,能踏实睡个觉,吃饭有味道了

2022-12-09 08:34:10    来源:谷雨实验室    

撰文丨白石 编辑丨荆欣雨 出品丨腾讯新闻谷雨工作室

解脱

这是一个普通家庭里的,再普通不过的中午:小猫正在喝水,母亲彭四英做好了饭,用湖北话招呼三个孩子来吃。电饭锅里的米饭散发着腾腾热气,餐桌上有孙卓习惯吃的面食,还有深圳常见的蛤蜊和鱼。父亲孙海洋坐在凳子上,浑身放松。谁也看不出这个家庭在经历了长达14年57天的分离后,刚刚弥合。


(资料图片)

14年57天里,为了寻找在深圳白石洲走失的儿子孙卓,孙海洋把自己的包子店改名为“悬赏20万寻儿子店”,印发了10万份寻人启事,它们摞在一起有三层楼那么高。在找回自己的儿子之前,他帮别人找回了50多个孩子,经历了五十多次目睹别人团圆的落寞和绝望。

儿子回家后,孙海洋终于能过上平静的生活,踏踏实实地睡个觉,吃一口有滋味的饭,这在以前是不能想象的奢求。“之前天天在想怎么去找孩子,想尽办法,现在终于能放下了,”孙海洋说,“我再也不用去找孙卓了。”

时间回到认亲那天。尽管通过DNA和人脸比对,能确认站在门后面的那个男孩就是孙卓本人,孙海洋还是异常紧张。他紧紧地拉着妻子彭四英的手,担心在众人的围观下有人告诉自己弄错了,这次找到的孩子又不是孙卓。何况他也没有信心——孙卓在他心里一直是4岁被拐时肉嘟嘟的样子——14年后,自己到底还能不能认出自己的儿子?

门打开了,一个戴着眼镜、穿着黑衣服、个子比孙海洋还高半头的男孩走进来。把儿子抱在怀里的那一刻,孙海洋这才真切地感受到,儿子找到了,自己“真正地解脱了”。这个47岁的男人忍不住嚎啕大哭,一个完整的词也挤不出来。

“卓子,你跑到哪里去了?”这是父亲跟儿子说的第一句话。

孙海洋很小心地不去提自己是怎么辛苦地寻找孙卓,突如其来的变故已经让孩子压力很大,他也不希望孙卓“知道那些人贩子的事,把人想得太坏”。

儿子刚走丢时,大家都还支持和理解孙海洋,随着时间的流逝,找到孩子的希望越来越渺茫,人们都觉得他已经“魔怔了”。尽管已经搬家,他总忍不住回到白石洲,在孙卓被拐的窄巷子里徘徊。有时候路过别人家,看到小孩在读书,在玩闹,他忍不住凑到门缝前看。老街坊形容他,“神经病”,“这孩子已经失踪这么久了,怎么可能还在白石洲呢”。

他把儿子印在包子铺的黄色招牌上,上面用红色的大字写着“悬赏二十万寻儿子店”,大字的空隙里是孙卓的照片。后来包子铺不开了,但房东好心,告诉他招牌不用拆走,那块牌子就此成了他的寄托之一。只要人还在深圳,他每个星期都会去牌子下面站一会儿。直到有一天,孙海洋发现牌子被拆走了,他急得去找城管,又找公安,都没讨到说法。他对这件事耿耿于怀,“牌子已经立了十年了,为什么今年不行了?”

那些年为了找儿子,孙海洋几乎走遍了全国所有的省份。他习惯在凌晨三四点钟抵达新的城市,然后在马路上走来走去直到天明,就此省下开房睡觉的钱。有时候出来十几天,什么东西都没找到,但想到要回去面对孙卓的爷爷奶奶,面对妻子彭四英,孙海洋就不敢回家。有时候他自己心里也清楚,这次又是假的线索,但还是不得不去——好像只要他还在外面跑,还在寻找,这个家就还有希望,“闷着流眼泪,不吭不响的,是这么痛苦。”

有一次,宁夏警方找到了一个走失的孩子,有网友把照片发给孙海洋,“像不像孙卓”。照片上的孩子又瘦又小,现在看来其实并不像孙卓,但孙海洋想,孙卓已经丢了一年了,是不是他都没有吃好喝好,是不是在外面受苦了,就变瘦变小了?

这个想法在孙海洋的脑子里扎了根。他再三找深圳警方和宁夏警方确认,警方说,这个孩子已经被家长接走了,但他不愿意接受,一定要亲眼看看孩子。他先从深圳坐火车坐到郑州,再坐大巴到西安,又从西安转宁夏。他一直在晕车,吐到整个人都不清醒。到了宁夏,在当地的幼儿园里,他看到了那个孩子,他一眼就知道不是孙卓。他崩溃了,站都站不住,一个趔趄坐在了地上。

认亲之后,孙海洋和彭四英带儿子回到湖北监利县老家,拿出小时候的照片,一遍一遍地问,“孙卓你还记得吗?”一家三口走在曾经熟悉的街道上,他们告诉孙卓,这是我们以前的家,这是你以前的幼儿园。

离别的时刻终于到来。为了不被太多媒体围观,孙海洋连夜开车送孙卓回山东。凌晨两点,一家人抵达了阳谷县的高中门口。

孙海洋朝向儿子,“其实我说了这么多,最后一句话我一直没问......孙卓你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?阳谷和深圳这两个城市,你是怎么想的?”

孙卓想了半天,问他,“我回了深圳,那边有高中上吗?”

孙海洋知道,孩子要回家了。

他一辈子都不会忘记2007年10月9日晚上7点半。那一年,他和妻子从湖北来到深圳,在白石洲城中村租了一间门面卖包子。孙海洋只有小学文化,15岁就从农村出来打工,他看中门面旁边有一个幼儿园,他想,以后就能够在大城市,一边做包子,一边看着孙卓念书长大,幸福的生活正在眼前展开。

那时包子店开业不到一周,生意红火,5毛钱一个的包子,夫妻俩每天能卖到2000块钱。两人出身农村,不舍得请帮工,凡事亲力亲为,为了赶上早餐档口,他们每天凌晨一两点就起床蒸包子,一整天都不得休息。到了晚上,彭四英在店里切葱姜,孙卓把作业做完了,饭也吃了,孙海洋困到站着都能睡着,想着终于能在椅子上眯瞪一会儿了。

“爸爸,我还想出去玩一下。”孙卓说。

“天黑了,你不要跑出去了。”孙海洋记得自己这么说。

但是孙卓没有回头。这成了孙海洋对孙卓说的最后一句话。

卡在两个选项之间的母亲

孙卓回来了,家终于有了家的样子。在这之前,冷锅冷灶的日子,母亲彭四英过了十几年。儿子走失后,丈夫在家里变得沉默寡言,一家人很少坐在一起吃饭,“之前做青菜就吃不了荤菜,做荤菜吃不了青菜,做两个菜就要连续吃好几天剩菜”。

见到孙卓时,孙海洋抱着儿子痛哭,而这位母亲伸出手,试图摘下儿子脸上的口罩,想要确认后面那张脸是否和记忆中有些相似。

孩子回家后,彭四英又激动,又意外地有些局促:孙卓在山东长大,习惯吃面条馒头饺子,而孙海洋夫妇是南方人,习惯吃大米,彭四英正努力重新认识自己的亲生儿子,了解他的性格,他的爱好,他爱吃什么东西。

“他已经是大孩子了,不是三四岁了,”彭四英说,“我不知道哪句话能问他,哪句话不能问。”

彭四英感到,孙卓的归来也改变了丈夫。今年妇女节,孙海洋甚至送了她一束花,只不过里面包的是西兰花。全家人捧着西兰花笑成一团,孙卓悄悄问姐姐孙悦,我也是这么实在,不会送礼物,是不是从咱爸那遗传的啊。

这种属于家人的快乐在过去的14年里消失了。没有妇女节、父亲节,也没有儿童节,他们唯一的任务就是找回丢掉的孩子。逢年过节,亲戚们来串门都小心翼翼的,不敢开玩笑,生怕哪句话触到了这家人的伤口。有一次亲戚带了小孩上门,小孩子亲亲热热地喊爸爸妈妈,都看得彭四英眼眶发烫,于是亲戚只好问候两句,喝口水就走了。

好好的家变得像冰窖,好像彭四英丢掉的不是一个小孩,而是“丢了魂”。

一开始,孙海洋和彭四英四处贴寻人启事,悬赏5万元找儿子,后来觉得不够多,就把所有家底拿出来悬赏10万,又加到悬赏20万。白石洲、福田、罗湖,一家人疯了似的到处贴寻人启事。再后来,他们开始持续地争吵,彭四英怨孙海洋睡觉丢了儿子,孙海洋怪彭四英背对着店门切葱姜,没看清楚巷子里发生了什么。

人们总在寻子故事里看见孙海洋,却忽略了这个坚强、隐忍的女人,也在十四年里穿过了漆黑的隧道。她能吃苦,能干活,她从农村走出来,住过垃圾堆边的棚户,怀孕时睡过冷冰冰的地板,但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无助过。每天晚上她都要在床上哭一两个小时,哭到脸都浮肿了,没有力气了才能睡着。

有时候人万念俱灰了,会想,这个孩子是不是就跟我没缘分?

她和孙海洋一起去派出所,又一次无功而返,看到丈夫用头往长条椅上撞,“我那时就知道不能再埋怨他哪怕一句”,彭四英说,这个家里不能两个人都崩溃了,不然女儿怎么办?老人怎么办?

这样巨大的压力下,彭四英的身体每况愈下,她患上了抑郁症。一次争吵之后,彭四英“一点活的想法都没有了”,她去厨房抄起一把菜刀,对丈夫说,“你把我杀了吧,我真不想活了,我求你”。她跪在地上,不停地磕头,额头上肿起了一个大包,浸满了泪水的面孔因为过于用力而变形。两道鲜血从额头流下来,她竟一点都感觉不到,心已经比外伤还要痛了。

孙海洋夺下了刀,“是我的错,是我的错”,他不断地对妻子说。

“我活也活不起,死也死不起”,彭四英说,孙海洋尚能外出寻子,而自己什么也做不了,只能默默地消化着全家的痛苦。她是被卡在两个选项之间的人。

当时年纪尚小的孙悦也感受到了家中的巨变,她开始迅速长大,自己学习和照顾自己。搬家时,彭四英看到了孙悦的日记,孙悦写,“孙卓你要赶快回来,爸爸妈妈到处在找你,身体已经很差”。彭四英没敢再多看,她发现这份苦难不仅仅是她和孙海洋在承担,愧疚感更深了一层。

彭四英有时会有想拼命弥补失去的时光的冲动,但这种冲动往往归于遗憾。“遗憾,就是已经遗失了,”她对着镜头,平静地说出这番话,“这十几年没有陪伴他,已经是无法弥补的。我对孙卓有思念,孙卓对我是一片空白。离开时是4岁的孩子,再见是他已经18岁了,直接就离开了我的人生。”没关系,他们还拥有未来。

姐姐:找回位置

几乎没有经历什么磨合期,孙悦很快接受了孙卓这个弟弟。两人年纪相差不多,没过几天就开始在微信上互发表情包,聊动漫聊游戏。

孙悦觉得孙卓和家里的另一个弟弟孙辉很像,孙辉小时候也调皮捣蛋。孙卓告诉她,自己四年级时曾把一个六年级的孩子打哭过,对方从此在学校身败名裂。之前,孙卓的户口被养父母改小了两岁,直到最近他才知道真正的出生年份是2003年,今年19岁。他说,现在想起那件事,真是对不起六年级的,因为他们是同龄人。

20多年来,孙悦没见过爸爸哭,哪怕在那些最绝望的时刻,孙海洋在家里都把情绪留给自己。认亲那天,她正在新加坡读书,边吃饭边看直播,孙海洋如火山一样突然爆发的情绪把她震撼到了,她从没想象过爸爸的哭声竟是如此凄厉,她也流泪了,两滴眼泪掉进了她面前的饭里面。

后来,她以孙海洋的视角写下了与孙卓重逢的一幕:

“我无法呼吸,心脏剧烈跳动。只见一个少年冲进来,朝我小跑而来。

我往前跨了两步,把他抱进怀里,勒住他。我没来得及把他看清楚,只模糊地意识到他比我高一些,可我还是感到他很幼小,像一个小小的脆弱的胚胎一样在我怀里。我必须捧着他、拽紧他、容下他,把他放回我的骨头里、血液里。”

在很长一段时间里,这个家庭被孙卓走失的阴影笼罩,而孙悦像一个找不到自己位置的旁观者。2007年,孙卓被拐失踪时,她还是个9岁的孩子。那是四年级的寒假,她一直都很期待和父母来深圳,这次她终于如愿了。她在深夜抵达白石洲的出租屋,推开门,开了灯,等着她的不是其乐融融的团聚,而是出租屋墙上贴满的寻人启事和相关的报道资料。

她读墙上的报纸,上面写孙卓被拐卖了。她不知道什么叫拐卖,但觉得不在家的弟弟肯定很快就能回来。“我用了很长的时间才理解,原来这是一种需要十年,二十年,甚至更长的时间去治愈的丧失。”孙悦说。

在她十岁那年,父亲对她说,以后当着别人的面喊他叔叔,她是亲戚家的一个孩子,在这里读书,所以寄养在家里,“叫我叔叔,别叫爸爸”。这么做,既是为了在媒体面前保护孙悦,让她的生活不受影响,也是为了让这个寻子的故事更加悲剧——孙海洋一直对外宣称孙卓是独生子,他担心别人知道家里还有另外的孩子之后,觉得丢掉一个孩子也没什么。

也是从那年开始,孙悦忘了怎么在别人面前喊孙海洋爸爸。直到今天,她还是习惯对孙海洋直呼其名。

有一次,记者问小孙悦,如果弟弟现在能够看到你,你想对他说什么。突如其来的问题把她问懵了,爸爸妈妈从没跟她谈过孙卓被拐的事,但那时她懵懵懂懂地感到,以后可能再也见不到弟弟了。她愣了一下,接着大哭起来,一边哭一边说,“弟弟你快回来,我再也不跟你抢冰淇淋吃了”。

后来,她在日记里写道,“如果爸爸妈妈找不到孙卓,我会接着找”。

她从小就有写日记的习惯。十几年间,她作为这个家庭的一员和寻子事件的见证者,记录了孙海洋的执着、彭四英的挣扎、家庭的分裂和重聚。她一直都想等待时机成熟把这个故事写出来,为这段颇为波折的个人史做一个注脚。随着孙卓回归,她觉得自己可以开始动笔了,“我觉得这个故事已经完整了,已经有了一个句号了,那它本身就有意义了,我就好像一个幸存者一定要把这个故事记录下来。”她也找回了自己的位置。

她把这个故事写成了一本书,名叫《回家:14年又57天》。在书中,她几乎没有提到自己,仿佛自己依旧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旁观者。

过去一年里,她放弃了深圳的教师编制,她一直觉得自己根本不适合当老师,站在讲台上令她感到局促。她注册了短视频账号,成了一名读书博主,她常在一排书架前自如地讲述读书心得,看上去淡然又从容。她的主页背景是姐弟三人的合影,小弟弟孙辉戴着一顶帽子,低着头。而他背后的孙悦和孙卓都仰着头,相似的眼睛因为笑容眯成了几条细细的缝。

遥远的哭声

孙卓被拐后,孙海洋开始登记儿童被拐卖名单。寻子出名后,越来越多的家长打来电话,说自己的孩子也丢了,希望能一起找孩子。孙海洋成立了“寻子联盟”,收集了超过3000个被拐儿童的信息,他在各大媒体发声,组织家长一起寻子,慢慢地,他成了打拐圈的代表人物。

他内心暗暗期待,只要多抓住一个人贩子,就多一分找到孙卓的可能性。

在寻找孙卓的14年里,孙海洋帮助了50多个被拐儿童,每次有打拐圈里的家长找到孩子,都会打电话给孙海洋报喜,这也是他最痛苦的时刻,“为什么找到的总是别人家的孩子,不是我自己的孩子?”

寻找孩子的过程动辄十几年,长期的身心折磨之下,再坚强的意志也会被腐蚀掉:有夫妻难以面对彼此,最终选择离婚,也有人过于劳累意外身亡。孙海洋记录下的那些寻子父母的电话号码,能打通的越来越少。

“长期在那种绝望之中,生病患癌症的就好多,每年都有听说哪个家长又走了,还有跳楼的,跳火车的,”孙海洋说,“家长还在外面找的,都是家庭环境比较好的,条件差的家长就真的走不出来了。”

印刷厂里油墨的气味刺鼻,一边是刚下印的20万张寻子启示,摞起来像一座座小山包,孙海洋在其中穿行,一张一张地拿起那些孩子的照片:王斌是个虎头虎脑的男孩,被拐时剃着小圆寸,他的爸爸只身前往福建,一边卖菜一边寻子,有一天因为过于疲劳,出车祸去世;叶锐聪是在东莞被一辆面包车掳走的,他的爸爸妈妈当时开车拼命地追,没有追上,到现在已经找了15年了;罗妙全是深圳本地人,被拐时6岁,穿着红棉袄留童花头,她的爸爸妈妈找了她32年,如果罗妙泉还活着,也已经38岁了。

孙海洋不敢细想,自己寻子的14年在这些家庭中并不算长,如果要找寻整整32年的时光,要怎样才能熬过去呢?

这些年,孙海洋出门时都会带着一摞名片,上面不是自己的名字,而是被拐卖的孩子的照片和父母的联系方式。“手上一拿出名片给别人,像是有身份的人,像公司老板什么的,”孙海洋有点不好意思,“我拿名片是寻找孩子,想帮更多的孩子回家,万一有好心人知道孩子到哪里去了,能尽快联系到孩子的父母。”

今天,孙海洋家仍有30万张不同孩子的寻人启事。也许到了天下无拐的那一天,孙海洋才能彻底放下,“每个孩子都能在父母身边长大,才是真正的大团圆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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