3月17日,哈尔滨医科大学附属第一医院(下称“哈医大一院”)原院长周晋受贿案一审公开开庭审理,案件更多细节再披露。
据大庆市人民检察院指控:2004年3月~2019年9月,周晋利用其哈医大一院院长职务便利,非法收受的财物折合人民币共计2204万余元。
早在1年半前,2021年10月,周晋涉嫌严重违纪违法的调查通报第一次传出。当时,退休两年的周晋南下深圳,正担任南方科技大学附属医院血液科主任,他曾表示,“想看看改革开放的先行地,感受开放后的繁荣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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但事与愿违,周晋最终难逃退休后被追查的命运。
哈医大一院是黑龙江排名第一的大三甲医院。周晋被查时,医疗圈反腐开始在大三甲院长的头上“动刀”,周晋被查的消息一时震动东北、乃至全国医疗圈。
在血液病领域,周晋是国内知名的专家。在黑龙江,哈医大一院、二院、三院、四院,再加上哈尔滨市人民医院,几乎垄断了整个黑龙江医疗板块,而周晋掌管的哈医大一院,是其中的绝对龙头。
“一众院长中,周晋最难接触,他办公室所在地,有专门的保安把守。”某东北地区的药企工作人员告诉八点健闻,“几乎所有院长都防着别人送钱,他们只收安全的钱。”周晋这种级别的院长所经手的大项目,往往都有长久的利益纽带牵扯其中,“大家或许不会轻易打破这种平衡”。
在不少人看来,周晋一直比较低调。
但另一面,多位受访者也表示,周晋长达15年的医院管理中,在外界看来,几乎没有留下印象深刻的发展大事记。甚至有人说,“哈医大一院,在周晋来之前是当地老大,在周晋走后还是当地老大。”
也有一位医疗律师表示,周晋长达15年的任期也并非寻常。“任职规定里明确说,一个人同时在院长岗位上连续干满两届的话,就不得再继续连任,”他补充道,“要么就是医院离不开他,要么就是违纪违法。”
在周晋被调查的近两年里,中国医疗圈里大三甲院长,被查和落马不断。
落马的院长中,不乏业界“能人”,不仅是专业领域的领军人物,在医院运营上也都是数一数二的,周晋正是如此。
要理解这批在中国公立医院特殊发展阶段大权在握、缺少监管的医院一把手,理解他们如何行至高处又匆匆下坠,周晋或许是个有代表性的切入点。
周晋背后:“塌方式”腐败,黑龙江医疗圈的浮动
在哈尔滨医疗圈,几家说得上名号的医院,都曾在近几年发生过或大或小的贪腐事件。
而提起震撼哈尔滨乃至整个黑龙江医疗圈的贪腐事件,不得不说被查处的哈医大四院原院长申宝忠。
2018年,申宝忠被查,因受贿1613万余元,被判10年。一位曾在东北工作多年的药企工作人员告诉八点健闻,申宝忠的倒台震撼了整个黑龙江医疗圈,无人不知。
申宝忠作为中国医疗影像界的带头人,在分子影像学研究方面做出过重大贡献,江湖地位昭然若揭,上述工作人员进一步强调了他对医院经营的才能,“他一手带着哈医大四院从一个铁路中心医院发展到如今规模,与哈医大一二三院、黑龙江省医院,一同代表黑龙江医疗的最高水准。他的倒台,让不少人唏嘘叹惋。”
申宝忠被抓,正式开启了近五年来黑龙江医疗圈的浮动。
相较之下,周晋显得平稳多了。
一位旁观者甚至评价:在周晋掌管医院的15年里,医院一直处于一个比较平稳的状态,至少没有发生重大事故,像一种“不求有功,但求无过”的状态。不像当时哈医大二院,还出过天价医疗的事故,哈医大二院院长因此下台,后去到哈医大四院做科主任。
这样的评价,耐人寻味。
从另一个角度看,周晋近乎完美地平衡了学术的精进与官场的钻研,有人对此评价为,“周晋是医生里面最会做官的,谁能比得上他?也是官员里面最会治病的。”
自博士毕业后就进入哈医大一院血液风湿内科,周晋此后的25年里从未离开过这家医院,他的仕途也“一帆风顺”。
入院短短一年,周晋便从医师升级为副主任医师,四年后成为了血液风湿内科的主任。此后三年里,周晋实现三级跳,主任升为副院长、副院长升为党委书记,最后直接坐上了哈医大一院的头把交椅,成为院长,一坐便是15年之久。
担任院长职位期间,周晋身兼数职,担任过中国疾病预防控制中心地方病控制中心副主任、哈尔滨医科大学口腔医学院院长、省血液肿瘤研究所所长、哈尔滨医科大学血液肿瘤医院院长。
有业内人士向八点健闻评价,周晋是“典型技术流,做医生出身的院长,非常难得”,而他也进一步强调,正因周晋从底层一点点干起来,反而更容易被“纳入到监察的管制体系里”。
2019年光荣退休或许是周晋人生的至高点。
退休之后,他选择南下深圳,担任南方科技大学附属医院血液科主任,彼时,东北出现一波医生“南下潮”,人才大量流失。仅两年后,本已平稳落地的周晋再次回到监察的聚光灯下,重新北上接受调查。
很多人对周晋的落马并不意外。在此之前,哈医大一院已发生多起腐败事件,被逐步连根拔起的,似乎是一整个贪腐团队。
2019年11月,周晋退休前夕,哈医大一院副院长刘宏宇以受贿罪判处有期徒刑十年。此后一年,哈医大一院副院长徐永欣、林志国接连被查。两年时间里,哈医大一院共三位副院长相继落马。
其中,有报道称,刘宏宇、徐永欣、林志国曾一起在医院共事多年,三人关系十分微妙。哈医大纪委有关负责人曾表示,少数医疗机构工作人员与供应商在医药购销环节,内外勾结,利益链条环环相扣。
“塌方式”腐败是医疗反腐的特点之一,禁不住诱惑是众多官员陷入沉沦的导火索。
但一条利益链条上往往有好几个人。
“别人都收了,你若不收,恐怕都难以在医院立足。”一位医疗律师表示,很多被通报的官员,整个职业生涯从未清廉,在年轻的时候就已经被架上了这趟列车,只能沿着轨道继续往下走,最后眼睁睁看着这趟列车驶入深渊,而无法抽身。
而哈尔滨医疗圈的贪腐震荡不止,与东北的整个社会风气也相关。
一位医疗公司高管向八点健闻透露,中国是人情社会,东北更甚。在东北,很多事用逻辑是行不通的,必须得有关系。尽管现在实行药品耗材零加成,但医疗器械企业、药企的产品要进医院多少需要上下打点。
2016年左右,全国大部分地区早已禁止医护收取患者红包,但东北某家医院的主任办公室门口,早上还有很多排队来送红包的患者。
中国医疗圈最乱的年头,大面积的“灰色地带”
在周晋一案中,15年,共非法收受2204万余元。
这并不是一个惊人数字。
自2018年以来,在已经查处的诸多院长贪腐案件中,三甲医院院长受贿金额2000万元以上是“常规操作”。
一位医疗律师认为,单是医院引进新设备就需要大几千万,而医院如果要扩建新院区起码也要几个亿,“一个院长一年过手这么多钱,目前披露的2000多万算比较少。”
也有东北地区卫健委某官员表示,对于这种省会级这种龙头医院来说,这2000多万还算正常,“不算少,也不算多。”但对于2000多万是否这是真实数字,他进一步表示,“据说也有检察院会‘画’一条线,院长交代到一定金额,检察院会告诉他够了。”
不过,也有与哈医大一院曾有往来的医疗企业高管有不同看法。结合哈医大一院的营收情况以及年代来看,他认为两千万不算少。尽管哈尔滨是黑龙江资源最集中的地方,但经济形势也不容乐观。该高管所在的企业曾与哈医大一院有过合作,但尾款久久未能付清。“可能哈医大一院的财政并非想象中的宽裕。”
值得注意的是,周晋担任哈医大一院院长的15年,经历了中国医疗行业监管由松到紧的过程。
上世纪八十年代,为了弥补我国卫生投入的不足,“以药养医”成型落地,医院拿“优扣”、医生拿“回扣”被视为正常的收入来源,医药代表进进出出医院司空见惯。
潘多拉魔盒被开启,公立医院的发展经历了一个野蛮生长的时期。药品配送、设备采购、耗材供应、工程建设,腐败无孔不入,医院医生收受贿赂成为公开的秘密。
相比于普通医生的受贿集中在药械购销、处方、检查单开具等环节,院长的寻租范围更广,无论是单次受贿还是受贿总额,都远远大于“计件”拿钱的普通医生。
在医疗设备采购中,如果院长参与拿回扣,比例一般可达10%~20%,山东省淄博市第八人民医院原院长段明福曾经有一次刚批准了采购1200万元CT设备,就收到了供货商给的存有110万元的银行卡。
除了准入环节的寻租空间,医院长期存在的拖欠货款,也可以用于寻租。在青海省第五人民医院原院长柴多的案件中,因为迟迟拿不到货款,飞利浦代理商就给了他10万元,收钱后,柴多才给设备科负责人“打招呼”催促付款。
支付环节也有油水可捞。十几年前,患者在医院支付往往是办一张卡存钱消费,住院也好、看病也好,账户里总有一些结余,这些资金就形成了沉淀资金。
上述企业高管介绍说,“这种现象在大型的医院里大量存在,比如浙江有一家医院,沉淀资金有十几个亿,而当地人比较富裕,大概率不会追回这笔钱。沉淀资金在几年前被有支付牌照的公司接管以前,诱惑力巨大。”
当下,监管尺度收紧,灰色地带的空间也不断压缩,集采后院长贪腐的空间变得更小。但财政吃紧,医院每年的消耗不会减少,于是,工程基建成为院长们最容易栽跟头的地方。
研究近些年院长落马的通告不难得出一个结论:院长要贪腐,触手或早或晚会伸到工程基建上。
两三年前,公立医院开始大肆圈地跑马,盖新楼建新院,动辄上亿,庞大的资金如水流来,比吃药品耗材回扣来得更多、更快,落马的院长很多沾染过工程款项。
一位药企工作人员说到,“做工程的人比医疗圈的人更复杂一点,所以院长更容易在这个地方翻车。院长通常和医疗圈的人有固定利益关系,但做工程的人可不一定会认同这个圈子的潜规则。”
医疗反腐开始聚焦“关键人物”
打大虎,已经是这两年医疗圈反腐的主要方向。
据八点健闻不完全统计,截至周晋案一审前夕,2023年已有37位医院院长、党委书记等医院高层管理人员因贪腐问题落马。
医疗反腐冲击波甚至蔓延到医疗教育圈——3月14日,南方医科大学党委书记陈敏生被公开落马。实际上,这一消息从2月初就开始流传,一时震动岭南医疗圈。
有医管专家向八点健闻表示,医疗反腐跨入到了新阶段——目光落在了所有医疗机构的“关键人物”上。
而医院院长,已然成为一个“高危职业”,风险的背后是权力,院长权力背后是医院坚固的优势生态位。
作为医疗领域的消耗大户,医院要买地、建房、买设备、供水供电、买药和耗材……几乎是“永远的甲方”。而在决策过程中,院长的话语权很大,每一个决定都牵连着方方面面。
然而,这一权力或许至今都缺乏制约。
这和医疗的特性有一定关系。一位业内人士告诉八点健闻,不论是国企还是私企,上市公司会受到证监会的严格监管,财报等数据都是公开透明的;但医院更像是一个黑箱,财务上有特殊性,监管单位只能从进出账目、治疗合理性、医保等方面入手,“很难管”。
2018年,《监察法》将公立医院管理人员和企业管理人员纳入监察范围。此前,很多医院的院长本身在卫健委担任职务,有当事人想投诉医院腐败、到卫健委立行政违法案件时,经常无法立案。
“这就像在一场比赛中,院长既当裁判员,又当运动员,所以外部监管很难。但2018年监察委成立后,将医院的体系纳入监察系统,外部监管力度随之加大。”该业内人士称。
有医院内部人士表示,在近几年的严格打击和政策约束下,贪腐空间依然越来越小,未来类似案件会越来越少。
即便集采和零加成一定程度上制约了贪腐空间,但“对策”是有的,比如说“院边店”。
“零加成刚提出来时,大家用的是院边店,在医院地下或者外面开一个药店,这个药店虽然进到医院是零加成,但药店里面仍然有利润的。”一位药企方的业内人士说,“药店就相当于医院的小金库,它可以源源不断地把利益再输送给医院做补贴。”
大权在握,监管缺乏,院长不可避免地成为重点围猎对象。
这对人性是很大的考验——有人认为,院长腐败就是个人行为,越爱弄权、权力越集中的人风险越高。
同时,作为一院之长,无时无刻不处于关系场中,这考验着院长个人“八面玲珑”的水平。通常情况下,院长并不是缺钱,但是在一些社交场合下不得不收;如果不收,会被认为不识趣,“不懂社交”。
另外,“礼尚往来”和“行贿受贿”之间的界限并不清晰。正如一位知情人士所言,一座城市的医疗圈子不大,业务往来频繁,几十年相处下来成为朋友,日常走动、吃饭送礼十分正常。或许正因此,不止一个受访者表示“没有禁得住查的院长”,尤其是在讲究人情往来的北方地区。
一名业内人士表示,为了控制风险,几乎所有院长都会防着送钱的人,只收“安全的钱”。
复杂的业务和成长路径赋予了院长多重身份:医生,科学家,社会活动家,企业家,管理学者。
但这并不意味着院长在各个身份上都足够专业。
一位三甲医院副院长告诉八点健闻,有时他甚至不敢在一个几百万的设备采购单上签字。作为非专业人员,他不懂招标采购的项目细节,无法判断一个项目资金流动合规与否;而签字意味着确权,无法规避的诱惑及风险随之而来。
在一名医管专家看来,院长不做决定就不会接触诱惑,也就不会犯错;但是不做决定无法发展,一旦决定发展,被诱惑和犯错的风险也就随之上升。甚至有业内人士直言,如果一个院长不擅长和企业交往,就会影响医院整体发展。
这意味着院长们必须在“谋求发展”和“控制风险”中探索平衡。
或许正因此,所有人都认同“院长难当”。一名院长直言,“能够把一个医院做成功了,随便到哪个国企当个老总,都不在话下。”
但在那般特殊的发展阶段下,试着去定义“好院长”的标准,却显得愈加艰难。
不止一位受访者认为,在当下的现实里,似乎能带着医院挣钱的院长,就是好院长。
唐卓雅 张晓艺丨撰稿
李 琳丨责编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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